第41章
  荣相轻嗤了一声:“那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能靠得住?”
  “荣子骓性子太过刚硬,二舅父又是说一不二之人,难免有些磕碰,生了嫌隙,加之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方才闹到如今的局面。”
  赵嘉容垂眼,一面轻抚朝服袖摆,一面接着道:“任人举贤,舅父麾下再寻不出第二个如此骁勇善战的杀神。这些年二舅父屡战屡败,民心向背,因而在西北愈渐举步维艰。如若西北军重回往日巅峰,雄踞一方,方为荣家后盾,更是我大梁在边境的后盾,才永无被迫回京上缴兵权的那一日。”
  她言罢,也不等荣相接话,兀自拂袖先行而去,只留下一抹纤细挺拔的背影。
  荣相驻足定在原地,目光紧锁住公主单薄却分毫不示弱的背影,眸光中冷意沉沉浮浮。
  良久,他移步改道太极宫,直入政事堂,与一身长袖紫袍的杨怀仁擦肩而过。
  杨怀仁弓身行礼,见荣相目中无人地进堂,毫不搭理他,也不以为意,折身而去。未料刚一转身,便闻身后的荣相回头沉声问——
  “杨侍郎这是去哪?”
  杨怀仁眉梢轻挑,回过身复又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答话:“下官去户部核对一下和亲的账册,靖安公主命臣多盯着些,不能让瑞安公主的嫁妆和随行护卫、工匠等出了纰漏。”
  户部尚书李晟乃是太子一党,靖安公主难以直接插手户部事宜,为防户部在和亲的账册上做手脚,特遣这新上任的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去户部施压,足以见靖安公主对妹妹和亲一事的看重。
  荣相摆手不再管他,杨怀仁依意退下。
  政事堂中,一身披软甲的武将战战兢兢候在角落里,闻声抬头,见荣相入内,忙不迭上前奉了杯热茶,尔后觑着荣相的脸色,不敢作声。
  荣相接过茶杯,浅抿了口茶,睨了眼一旁的武将,忽然猛地将手中热茶冲着他的面门泼去。
  郑闻达躲都不敢躲,任由滚烫的茶水兜头而下,茶叶粘在头发、脸颊上,袅袅冒着热气儿。
  “谢青崖一大早在校场点兵,你一个副将却酣睡在榻浑然不知?他要是夜里入帐割了你的脑袋,你连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没用的狗东西!”荣相忿而大骂。
  郑闻达扑通一声跪下,嘴角抽动,支支吾吾:“下官……”
  荣相深吸一口气,将之打断,问:“眼下北衙有何异动?”
  “并无……”郑闻达抹了把脸上的茶水,接着道,“那姓谢的不过是虚张声势,一大早把兵卒们弄出来排兵布阵,吼了几嗓子,鼓敲得震天响,却毫无要出兵的意思,马都好好待在马厩里没牵出来。”
  荣相将茶杯搁在一旁的案几上,又问:“谢青崖人呢?”
  “眼下是陆勇在校场上继续操练兵将……”郑闻达言及此,略有些迟疑,“谢青崖回帐歇息了。”
  荣相眉头微松,片刻后叹了口气,道:“你立马回去,给本官把北衙盯紧了。若再生变故,唯你是问。”
  郑闻达领命,如释重负,连滚带爬地退出政事堂。
  ……
  杲杲日光之下,公主这厢迈步横穿宽阔的阙间广场,加快步伐出宫。待穿过夹道,眼前便是高耸的宫门。
  侍女在宫外的马车旁候着,搭手扶公主上车。
  马车轻晃着启程,公主轻抿嘴唇,问:“他人走了吗?”
  玳瑁低声答:“已经出京了。”
  马车内寂静了许久,侍女不再作声,抬眼见公主轻咬干涩的红唇,递上了水囊。
  赵嘉容仰头喝了几口水,尔后闭眼倚靠在马车壁上假寐。
  马车穿过坊市,直入崇仁坊,徐徐停在公主府前。玳瑁掀开车帘,扶公主下车。
  公主一面下车,一面吩咐道:“放出消息,言我瞧上了荣子骓,想请圣人开恩放了荣子骓,让其入我公主府。”
  玳瑁愣了一下,问:“……公主不是答应谢郎君待他回京再定夺荣将军之事吗?”
  赵嘉容闻言蹙眉道:“你主子是我,还是谢青崖?处处为他想,不如把你派去跟着他一道去西北好了。”
  玳瑁吓得脸色一白,忙不迭低眉告罪:“奴婢知罪!”
  公主轻哼了一声,移步入府。
  陈宝德在廊庑下眼巴巴地候了许久,眼见公主回府,赶忙上前相迎,接下了公主身上的披风,又跟在公主身后一道入室。
  他白了脸色难看的玳瑁一眼,低声嘲讽:“叫你胳膊肘往外拐。”
  玳瑁瞪了他一眼:“陈管事腰好了,何时回乡?”
  陈宝德闻言正欲再刺几句,忽见公主回过头望着他们,顿时哑了声。
  “公主有何吩咐?”玳瑁轻声问。
  赵嘉容神色淡淡,道:“去让膳房煮碗梨汤送至内室。”
  第43章
  公主漫步入室, 侍女们纷纷上前,为其褪下厚重的朝服,递上温热的茶水。
  赵嘉容轻倚软榻, 接过茶杯浅抿了一口便搁在一旁了。
  案几上厚厚摞了一沓誊抄的文书,她抬手翻了几本, 眉头渐渐皱起,指尖在桌案上轻敲。
  室内鸦雀无声,侍奉公主多年的侍从们敏锐地觉察公主心情不愉,越发低眉顺眼, 不敢造次。
  良久,玳瑁端着红木托盘,缓步入室,其上白瓷碗盛着的梨汤晶莹剔透, 袅袅散着热气儿。
  “公主, 梨汤熬好了, 您尝尝。若有不合胃口的,奴婢再让膳房改进。”玳瑁躬身将白瓷碗轻轻搁在黄花梨桌案上。
  赵嘉容掀起眼皮子瞥了眼, 抬手舀了一汤匙送入口中, 随后又将之撂在一旁, 低头翻阅文书去了。
  玳瑁见此欲言又止, 沉默了片刻,将红木托盘递给一旁的侍女,尔后在案几边跪坐下来,替公主整理桌案上堆放杂乱的文书。
  待得一桌案的文书分门别类摆放整齐了, 叩门声倏地响起。陈宝德在得到应准后躬身入室,恭声禀报——
  “回禀公主,风声已经放出去了, 据闻御史台已着手弹劾您……”他言及此顿了顿。
  公主闻言漫不经心地抬眸乜了他一眼,撂下手中的文书,端起已放凉的梨汤喝了一口。
  陈宝德梗着脖子压低声儿接着道:“弹劾您近狎邪僻,荒淫无道,牝鸡司晨,祸乱朝政。”
  赵嘉容轻笑了一声,毫不在意地摆手让其退下去。
  陈宝德抬头觑了眼公主的面色,一时有些摸不准公主的态度。
  玳瑁见状,在其身后捅了他一下,以眼神示意他先出去。
  案几上的那碗梨汤只喝了几口便已凉透了,玳瑁瞧在眼里,试探着问:“奴婢再去给您端碗热的过来?”
  “不必。”公主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那您午膳可有何想吃的菜色?”玳瑁又问。
  “你看着办。”公主头也不抬,兀自翻阅手中的案牍。
  玳瑁顿了顿,轻手轻脚地躬身退出了内室。
  刚一踏出厅堂,她便见陈宝德在廊庑下踱步,眉头紧皱。
  陈宝德闻声驻足,上前去压低声音问:“玳瑁你说,公主这是何意?若任由御史胡言进奏,事情闹大了,还怎么把荣小将军带回公主府?”
  玳瑁斜睨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陈叔以为御史台能有这般通天的本事?公主才刚放出风声要救人,御史台便已拟好了弹劾的奏章,恐怕政事堂都无这般通达的耳目。”
  陈宝德闻言一怔,瞥了眼内室的方向。
  “……御史台是受公主之命?怪不得公主往日最是厌烦那些聒噪的御史,今日却一笑置之。”陈宝德抿了下唇,想通了其中关窍,又不免忿忿起来,“公主原是不打算当真纳荣小将军入府……这岂不是让那姓谢的回京之后越发嚣张了!”
  “公主偏爱谢郎君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陈叔怎么就看不明白?非得与谢郎君作对。”玳瑁轻叹了口气。
  “姓谢的他也配?”陈宝德瞠目。
  玳瑁白了他一眼,懒得再与他多言,掖着袖摆兀自沿着回廊往膳房去了。
  适才那梨汤明显不合公主心意,得让御厨们再改进改进才是。分明是规规矩矩按谢郎君写的方子做的,也不知到底哪个关节出了差错。
  玳瑁思及此,低叹一声。
  公主这哪是喝的梨汤?
  也只能盼着西北诸事顺利,遂了公主的心意,让谢郎君早日凯旋回京了。
  这日公主府上下行事皆越发谨慎起来。连公主身边最亲的玳瑁都挨了训,可不都得缩着脑袋,生怕一个不慎触了公主的逆鳞。
  赵嘉容则对此毫不在意,自顾自闷在内室之中研读这些日子积压的案牍。
  至晚间天色昏暗起来,玳瑁取来八角青瓷的烛台,在案前为公主点了只烛。
  烛光轻晃,在纸页间投下朦胧的光晕。公主方才察觉,尔后搁下手中的狼毫笔,将写好的信纸对折叠好放进信封,封好后将之递给玳瑁,吩咐道:“加急送至凉州。”
  玳瑁躬身接下,恭声低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