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受到不公、被迫放弃家族继承权的女性如今是这座新崛起城镇的“铁夫人”,任谁都能看出来,假以时日她必定会成为一个新家族的始祖。得主庇佑,虽然费佳遗传了他孱弱的体质,但他继承了母亲的头脑与魄力。
  此刻费奥多尔只是注视着虚空。那株树苗已经扩张到几乎占满整个房间,入目皆是变换着的超出人类视觉极限的色彩。费奥多尔往被子里再次缩了缩,他感觉这些色彩快要滴落到他鼻尖。他的父母一无所觉地被包裹。母亲走近他床边,这位令人崇敬且慈爱的雌虎脸上生出野性的斑纹,她与生俱来的感染力在此刻也发挥了作用,整个房间的色彩都在向野兽转变,它鼓动着,收缩着,仿佛模仿生物的呼吸。
  玛利亚担心地看着自己体弱的孩子,她拿起白绒帽为费奥多尔戴上。
  所有的色彩都浓缩在雌虎手上完成转变。费奥多尔沉默地看着母亲手上的毛绒生物——带着花纹的皮毛,长在头部两侧的耳朵,圆形的瞳孔。
  幻觉升级了。他想。
  除了这只突兀的兔狲外,视线中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或者说,从最初开始异常的就只有这一件东西。费奥多尔新奇地观察着,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症状。比起病理性的幻觉,这更像某些狂信徒所描述的——神迹。
  妈妈把神秘动物轻轻放在费奥多尔的头顶,仿佛那是一顶帽子。
  这确实是一顶帽子,费奥多尔感受到头顶轻飘飘的重量,理智分析。真实的兔狲不可能那么轻。
  费奥多尔的后脑勺枕在兔狲腹部——不,是帽子背面,他这么说服自己——幻觉能感受到动物呼吸起伏,兔狲的体温暖暖地传来。费奥多尔看向父母,他们并没有对帽子产生奇怪的反应,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把空间留给孩子休息。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费奥多尔凝神听着,脑袋感受到的腹部起伏仿佛只是它对生物的拙劣模仿——毕竟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兔狲不可能保持通畅的呼吸。
  费奥多尔的心跳加快。
  未知存在的两条前爪此时搭在他眼睛旁。
  “……可以请您把爪子移开吗?”他忍不住说道。生物的不安预感总让他觉得下一秒就要被野兽挖出双眼。同时他明白这也许只是幻觉,他伸出手想要拨弄帽子。
  但兔狲动了。它收起爪子,在费奥多尔额头上揣手。
  “……”
  费奥多尔停手。
  ……
  看来他确实对曼陀罗过敏。
  第65章 你掉的是这顶白帽子吗
  身体是一切的根本。
  费奥多尔第一次开始考虑他是不是真的应该锻炼一下,不然他的身体就能抵抗曼陀罗的毒素以避免眼前的麻烦。
  “你忘了这个,天气还有点冷呢。”父亲嘱咐道。他递过帽子。
  费奥多尔困惑地看向父亲的手。过了一夜后,幻觉依然没有消失,甚至没有任何减弱的迹象——被捏住一条后腿的兔狲呈现悬浮姿势,仿佛趴伏在看不见的平台上。它保持着天生的肃穆,淡定地眨眨黄绿色的眼睛。
  现实中到底是什么样的画面才能让他的大脑幻视这一幕?
  费奥多尔接过兔狲,他试探着把这毛绒绒的生物往头顶扣。兔狲吸取了昨天的经验,它自觉地把前爪收起,腹部过长的毛随着重力流淌盖住他的耳朵。这个动作不太稳当,兔狲后脚打滑,差点掉到地上。它在头顶蠕动一下,把自己往上扒了扒。
  一声不吭的兔狲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顶绝佳的好帽子。
  费奥多尔脸色古怪。
  “怎么了?”父亲温柔地问。
  “没什么。”外表斯文的少年戴着白绒帽,深紫近黑的发丝柔顺地垂在脸侧,“我出门了。”
  冬天还没过去,白桦林的枝干如干枯的手臂伸向天空,玻璃球一样的太阳挂在天上,白晃晃的。
  费奥多尔拄着拐杖回到事发地。他在某个方向站定,前方的树干上,弩箭留下的孔洞漆黑如眼睛,树下散落两块几乎变成条状的破布,看上去像是有流浪汉在树下歇脚。周边没有任何血迹。路边的土沟里有零碎的乱石,他就是在混乱中不慎绊倒才扭伤了膝盖。土沟侧边露出一块新鲜的截面,是他掉进沟里踩塌的。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我们在附近检查过了,没有野兽的脚印和粪便。”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走近,他站在少年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树干,“按你描述的,应该是狼。这个季节狼独自觅食可不多见,大概是最近才流浪到这里的。”
  “不。”费奥多尔皱眉,他仔细回忆遇袭时的每一个细节,“脚步声不对。”
  “脚步声?”猎人咋舌,“在那种情况下你居然留意了野兽的脚步声吗?”他简直不知道该夸奖少年的勇敢还是惊异于他非人的洞悉力。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唯一的光源是马车前的火把,费奥多尔正在与车夫闲聊。忽然,他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像有人在跑步,但脚步声密集,间杂着有规律的摩擦声。
  窸唰……窸唰,窸唰……窸唰窸唰、窸唰窸唰窸唰窸唰!
  一阵急速由远及近的奔跑声后,一个匍匐的黑影闪现在马匹前方,马发出受惊的嘶鸣,疯狂甩动脖子蹦跳,他被甩下车,来不及调整落地姿势摔伤左腿。在火把熄灭的前一秒,他捕捉到了袭击者的方位射出弩箭。
  费奥多尔信任自己的判断力和改造过的弩箭,正因为射中了袭击者,车夫才能带着他平安回到城镇而没有被追击。
  “那不可能是狼,它奔跑过来的声音节奏更像……”费奥多尔本想蹲下演示,但左腿膝盖肿胀定死无法弯曲,仅仅是轻微的动作就传来剧痛,他转而用拐杖支撑在腋下,空出左手,弯曲起两根手指在右手掌上比划,“更像是一个腰部骨折的人不得不保持弯曲的姿态四肢着地移动。”
  正因为是人、依然靠双腿前进,所以才会有跑步声。但由于腰部骨折只能匍匐,需要倚靠手掌辅助前进,所以手掌落地时才会有摩擦声。因为后腿的前进步幅大于前肢,所以手掌落地声会比正常奔跑的狼更密集。
  而在火把熄灭前,他视线中一闪而过的白色并不是本地狼在冬季的保护色,而是人裸露的皮肤。
  老猎人毛骨悚然,他忍不住环视一圈周围。
  骨骼般的白桦林一片寂静。这片土地太辽阔了,即使人类建起了城镇,但只要离开这小小的自欺欺人的安乐窝,人就能意识到自己依然身处自然的口腔中,天敌的幽灵仍在植被的掩护下注视着它的猎物。
  树林里传来一点枯叶被踩碎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同样穿着猎装从林中钻出来。老猎人松了口气,迫不及待想要把身体里那阵寒气呼出去,像是想打破这里的寂静,他大喊:“阿廖沙,你有发现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年轻人摇头。
  “什么都没有。大概只是流浪到这里,已经离开了。”老猎人嘟囔着,不知道想说服谁。他已经老了,身体大不如前,他现在只想回酒馆痛痛快快喝个烂醉。
  即使说出这样吓人的推测,少年的表情依然冷静。费奥多尔的视线再次定格在有箭孔的树干上,随后下落——
  “最近有一些逃难者从西边来,这大概是他们留下的。”年轻人轻快地跳下土沟,捡起树下的碎布,他伸直手臂拿远,“呃,好臭。”
  然而另外两个人的表情变了。
  “怎、怎么了?”年轻人有点不安,下一秒,他看见布片下方、原本被掩盖的部分飘起点点黑灰色的东西,他吓了一跳,布片落在地上。
  费奥多尔飞快拄着他新的第三条腿来到树下,他一拐打翻树下一块较大的石头。石头下的土壤颜色更黑,浸润了某种液体,一见天日,缓缓蒸腾出同样的黑灰。几个呼吸间,土壤和其他地方就没什么不同了。
  一时没人说话。
  “……”
  ……
  费奥多尔没等到两人应有的反应,他只好主动开口:“我确实射中了他。袭击者不是狼。”他的神情里隐隐透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说中真相的自得。
  “你不害怕吗?”年轻人回过神来,退后几步远离那棵树。
  “为什么要害怕,这种……生物的弱点很明显。现在是白天。”费奥多尔冷静地串联起所有线索,“他大概是被箭钉在了树上,等天亮后和这些血一样被晒化了。”
  “……像教典里描述的吸血鬼。”少年顿了顿。
  所以,教典里记载的故事都是真的,又或者是取自现实的艺术再造?
  “最近酒馆里来了一些新面孔。”老猎人忽然说,“大部分人都是农民,只知道西边有人打过来了,就跟着别人一起逃难。但有些人知道的更多些,他们的村子被袭击了。”
  “我们都以为那些外乡人酒喝多了在吹牛皮——他们说是巫师唤醒了尸体。除非让它们完全失去行动力,否则那些死尸永远能站起来袭击人。还有人说听到有尸体在吼叫指挥其他尸体行动——这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