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他上个月总觉得小腿上隐隐不适,本来想着可能是平时走路拉伤了筋骨,不是什么大事。结果隐隐的疼痛转成刺痛传来,他才抽出空去了趟医院。
  他32岁查出肺癌,当时为了保命切了左右两段肺叶,做过十几期的化疗,被病魔折腾到形容枯槁,身心俱疲。但想着总算挺了过来,谁知道疾病竟然这样咄咄相逼。
  原来他不是腿疼,而是癌症的骨转移。
  沈百川咬牙坚持了这么多年,他攒着一股劲儿,但在这一刻卸了干净。
  他佝偻着背,病魔将他折磨得消瘦苍白,双鬓潇潇,已然是一个苍白的中年人模样。
  但他只有35岁。
  中午的工作餐沈百川没有怎么吃,没人能头上顶着个死亡倒计时还能若无其事。
  沈百川强颜欢笑,还算举止得体,让人看不出来异样。
  手上的项目他跟了大半年,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候。对方已然和沈百川相熟,和他商量着下次去中国,他要请沈百川做他的向导。
  沈百川听了笑笑,岔开了话题。
  临行前的最后一天,沈百川抛下工作,在这座南半球出了名的城市里游游走走。因为这个项目,沈百川来过这座城市几次,但都没抽出来游玩的时间。
  这次他推迟了机票,不再着急着返程。
  他裹着大衣在城市四方格一样的道路上行走,这里的冬天多雨,行道树被浇得湿淋淋,泛着一股潮湿的寒气。沈百川时不时驻足观望,拍几张照片,像是一名真正的旅客。
  市中心的中央车站外墙古朴着泛着黄,沈百川停在路口抬头看了好久,成群的白鸽从墙角飞过,美得如同画中景象。
  他来时路总是走得匆忙,一站又一站,很少有停下看风景的时刻。现在总算有了。
  沈百川看够了才继续往前走。
  他误打误撞进了一间教堂,教堂里面唱诗班正在吟唱。管风琴的低沉音调随着孩童们唱诗的声音在教堂高挑的穹顶间反复回响。
  教堂上面是透着光的彩窗,上面刻画着故事和传说。穹顶透着天光,音乐入耳将灵魂激荡。
  沈百川没有入座,他在后排找了个角落孑然站着。
  他心中平静如水,已经再也无所想,无所求。
  他沉静着面容听了半刻钟,举步从教堂中穿行而出。结伴的爱侣,成团的家人,还有独行的背包客与他擦身而过。
  沈百川没有停留,独自一人,走入南半球的凛冽寒风中。
  沈百川心里清楚,他的结局已定,再也没有祈祷的必要。
  沈百川回国之后交接了工作,上司知道他生了病,最后安慰他,“等你病好了再回来,我给你升职。”
  沈百川领了他的心意,但还是告诉他,不用为他留位置了。
  沈百川的骨痛越发强烈,主治医生一直催着他去办理住院,说这事拖不得。
  沈百川在办理住院之前去了趟心理诊所。心理医生姓竺,自从沈百川三十岁时心理状况滑坡之后,她就为沈百川看诊。这么一算,两人也是许多年的交情。
  沈百川掂着两杯珍珠奶茶走进诊室。他笑容轻松,放了一杯在竺医生的茶几上,一杯拿在自己手心里。
  竺兰先是打量着沈百川,看他插上吸管慢悠悠地吮吸着奶茶,问他,“近来可好?”
  沈百川没有立刻答话,他指了下桌上的奶茶,“你先尝尝。”
  竺兰拗不过他,插上吸管喝了一口,眉头紧皱,“太甜了。”
  沈百川赞同地点头,叹道,“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喝这玩意儿。”
  ‘他’是谁,竺医生知道。
  她从这个突破口发问,“你最近还是经常梦到他么?”
  沈百川垂着眼睛,过了好久才又点了一下头。
  竺医生接着问他,“梦见他会让你觉得生活好过一些么?”
  沈百川没有否认,他唇角平了下来,手指在自己膝盖的布料上摸索着。
  他像是有些羞于承认,但他还是开口,“每次梦到他,第二天醒过来之后,我就没有那么害怕。梦见他一次,之后的三四天都不会那么害怕。”
  竺兰声音很轻柔,引导着,“你在害怕什么?”
  沈百川笑了下,抬眼看她,“我怕死。”
  竺兰没有直接安慰他,而是继续问,“你梦到的什么样的画面?”
  沈百川动了动手指,在腿上敲了敲,“我总是梦见……我梦见他抱着我,亲我的额头,然后抱着我的肩膀轻悠悠地晃着……”
  “然后……”沈百川脸颊微红,“他会很轻地亲亲我。”
  他抬手用指尖在自己唇上摩挲了一下,然后不太好意思地放下手,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
  他话说出了口,又觉得懊悔,问医生,“这样是不是不好。我做这样的梦会不会冒犯到他?”
  竺医生摇头,告诉他,“你说他心软善良,他不会觉得冒犯的。如果这样能够安慰到你,他会感到欣慰。”
  沈百川听了很高兴,“你说得对。他一定不会责怪我。”
  提起到这人,沈百川的脸上就带着笑。他又浪费了一些时间重复着跟竺医生讲他们上学时候的小事,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恐怕另一个当事人本人都不会记得。
  但沈百川记得清楚,都珍藏在心里。
  他说得口干,又喝了一口奶茶,仍然是太甜。
  “竺医生,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沈百川开口。
  正在做记录的医生抬头,一愣,“为什么?是太忙了么?”
  沈百川摇头,“我的癌症复发了,剩下的日子还有别的事要忙。”
  竺兰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桌上,她看向她多年的病人,如同旧友,眼眶渐红。
  沈百川叹了口气,“你别哭啊。你需要我对你进行心理疏导么?”
  竺兰也觉得这样自己显得太不专业,转眼间擦掉滑落的泪,“不需要,谢谢。”
  沈百川被她逗得一笑,他半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枕在脑后,轻声说,“我昨晚又梦到他了,他冲我笑着,笑得特别甜。让我不要怕,跟他走。我原本还是有点怕死,但现在是真不怕了。”
  这句话对竺兰也是安慰,她笑着点头,“每个人都有这一天,或早或晚,不要怕。”
  沈百川嗯了一声,“实际我也不是怕死。死后是无尽的长眠,就像全麻一样,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没有经历过。我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什么?”竺医生让他说出来。
  沈百川停顿了片刻,“二十多岁时我胆怯,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给不了,先是把他推开,后来又不敢找他。三十岁勉强生出勇气,却转眼生了病,活得太不体面,不想让他看见。一直拖到现在……”
  “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告别,我心中有遗憾。”
  沈百川长长地叹了一声,又打趣自己道,“我太不勇敢,只敢在梦里见他。”
  竺兰听了沉默片刻,又问他,“我们假设一下,如果能让你留一句话给他,你想说什么?”
  沈百川笑,“留遗言么?”
  竺兰接受不了这个词,不搭话。
  沈百川这天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挺括的面料裹着他瘦削的身型。他垂着眼,睫毛像鸦羽一样轻轻地颤。
  他和几年前的样貌几乎变了个样,瘦得病态,形销骨立,人没了往日的生动朝气。
  如风中残烛,快要散了。
  沈百川想了半天,最后摇头。
  “不要打扰他,让他忘了我吧。”
  沈百川最后的日子很短也很快。
  他用了一半的时间安排了自己的后事,把自己的墓买在了h市的丘山上。h市不是他的故乡,却是他留有最多美好回忆的地方,他想把自己埋在这儿。
  他安排远房亲戚在自己离去后为自己下葬。为了答谢对方的奔波麻烦,他将部分的财产留给了他。
  剩下大半他捐了出去,是一家关爱先心病儿童的基金会——他曾看到那人在朋友圈转发过多次。当然,沈百川的捐赠是匿名的,他一直都没有再打扰。
  沈百川勉强碍过36岁的生日。最后的日子实在是折磨,他已如强弩之末,一动一喘,在止痛药中苟延残喘,时梦时醒。
  最后时刻他的病床前空空荡荡,没人肯握他的手。
  一生过往像走马灯一样从他眼前掠过,最后停在他思念至极的那个画面。
  一个清秀的男孩围着红围巾站在寒冬中,素白着一张脸,烟花在他身后绽放。然后男孩笑了起来,灿烂得把这些烟花都比了下去。
  所有的画面暗了下去,像电影停止放映。
  沈百川走完最后一程,陷入无边的深黑梦乡。
  第51章 如梦初醒(二更)
  两人在医院休整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打车回了家。
  两人坐在后排,沈百川手指勾着路回的手掌,一刻也不松手。